义军正在围攻昌乐县城,无数人聚集,将这座古朴陈旧的小城围得水泄不通。
城门上石匾的刻字,已有些模糊,城楼也全无雄壮的气势;夯土城墙只有两人多高,上面守城的壮丁们的模样,已能叫看得清楚。
双方近在咫尺,城池仿佛随时会被攻破。
守城的役夫在用石炭和柴禾烧粪汁,攻城的义军也用了简陋的抛石器、往城里抛掷燃烧物;喧闹的大地上,四面浓烟滚滚。
草木间新发的枝叶与花朵,仿佛也将在这烟雾中凋零。
离城门不远处一阵混乱,几副木梯被掀翻了,义军叫喊着往四面溃散。
城上的人主要以滚木乱石、以及“金汁”(烧沸的粪水)拒敌,各种器械都比较简陋;饶是如此,义军仍然几度被击退,他们太容易退却了。
头目刘俊观望了一会儿,他对这样的情形却是不为所动。
这城太矮、也没甚么像样的官军,受惊吓过度的官吏与士绅们率领着民丁,城池破灭不过是迟早的事。
刘俊现在关心的,只有青州府那边的卫所援兵。
义军从临朐县方向来,而临朐县与昌乐县之间的侧翼、便是青州府。
所以大伙儿奔昌乐县、是非常冒险的做法,侧后翼很容易遭到官军的袭击,起先刘俊并不同意进军昌乐县。
不过大伙儿劫掠了临朐县内外之后,青州府官军一直按兵不动;加上有人建议派人伪装成百姓、专门盯着青州卫的动静。
有此形势,刘俊才赞成了继续进军,以便扩大实力。
结果在意料之中,义军汹汹进攻周围的县城时,青州卫一点动静也没有,官军甚至还未聚拢成营。
就在这时,一骑从人群中穿梭而来,直奔刘俊的旗帜。
义军中的马匹不多,骑马的人多半是斥候。
不多时,头上戴着白头巾的骑士便找到了刘俊,下马禀报道:“官军来了。”
刘俊顿露惊讶之色,问道:“从青州府来?”
白头巾摇头道:“回将军,俺们在北边看到了官军兵马,都是骑兵,人马甚众,只剩二十里路了。”
而青州府在西边。刘俊便又问是甚么地方的官军,斥候却不知道,只说主帅姓王,因为看到了写着“王”字的旗帜。
刘俊一面增派人手去北面打探,一面找到白莲教中其它头目商议。
白莲教有死士,但大多人都是乌合之众,几个人心里有数;官军兵马来援、大伙儿便要撤退,这主意没甚么问题。
不过,如何撤退出现了争执。
刘俊觉得此地已远离临朐县的山区,攻城的人群跑不过骑兵,应该尽快抛弃大部,只带心腹干将骑马先走。
但白龙等人不同意,毕竟还没打就跑、确实有些说不过去。
官军来得极快,不到一个时辰,已从北面渐渐接近了昌乐县城。
刘俊与白龙等头目同行,骑马赶到了城北。他的视线越过聚集成群的起义军军阵,立刻看到了官军的人马。
这时白龙的声音忽然道:“俺觉得,刘将军先前的提议有些道理。”
刘将军先前的提议,便是直接放弃抵抗赶紧跑路,而白龙起初是反对的。白龙的话音刚落,身边的数人都侧目用异样的目光看他。
但见远处尘雾弥漫,半空中笼罩着“轰隆隆”的闷响,仿佛有甚么巨大的东西正铺天盖地而来。
尘土中骑兵的黑影隐约可见,朦胧中还时不时有明甲反射着阳光。
官军骑兵群形成了大致的队列,旌旗在马队中飞扬,长长的樱枪竖立、密集如林,恐怖如斯。
不多时,一小队人马快速出阵,最先奔跑近前来。至一箭之地,小队中便有人大喊道:“圣上有旨,放下兵器者可活。”
起义军人群里“劈哩啪啪”一阵弦声,箭矢腾空而去。那小队人马随即调头返回,与此同时,北边的大群马队中吹响了索命般的号角声。
片刻后,官军中一股股马队开始加速,尘土更大。大地上仿佛有数条钻地的地龙、正在土里游动一般,卷起泥土飞扬。
箭矢很快笼罩了半空,无数的黑影、让地面上的光线也仿佛稍微黯淡一点了。
呼啸的箭羽在南北两面飞驰,然而起义军的弓箭大多是从县衙里缴获的猎弓、以及自制的粗糙弓箭,射到官军的衣甲上,就像雨点一样“叮叮当当”直响,别说射人,大多箭矢连战马上的硬皮甲也射不穿。
与之相反的,起义军军阵上瞬间便乱了。骑射的箭矢横飞,惨叫声不绝于耳,许多被裹挟而来的人、连弓箭齐射也扛不住,很快就开始溃散。
官军骑兵阵几乎毫不受影响,成群结队的马兵保持着队形,在阵前一面迂回一面驰射。
轻骑过后,后面的大群骑兵提起了樱枪开始冲锋,马群像离弦之箭般冲锋而至,越冲越快。
铁骑几乎没有受到阻挡,很快便突入义军人群,洞穿其阵。
城外平坦的大地上,双方兵马随之从北到南一边倾倒。
浓烟弥漫的城外,此刻仿佛沸腾了。
先前行动缓慢的起义军人群,也似乎变得灵活起来,毕竟四散逃奔都很卖命。
……奔袭昌乐县叛军的骑兵营中,那“王”字旗、正是定国公王斌的旗帜。
王斌率领的骑兵,便是随驾北巡的京营精锐。
京营马兵装备精良、赏赐丰厚,并且从伐罪之役起,便历经战阵,根本不是叛军可以抵挡的。
叛军即便有十倍人数,恐怕也没有作用。
昌乐县城外的战役毫无悬念。第二天,快马便已将捷报、径直报入朱高煦的行辕。此时朱高煦以及剩下的护驾兵马,刚进入山东地面。
太监曹福在一间土屋里,当着君臣的面,把王斌的奏报念了一遍。
朱高煦的脸上无甚表情,他也没多少惊喜。
内容大致是官军一击冲破叛军军阵,砍死了负隅顽抗的贼人,大多叛军流民弃械投降、官军俘获甚众。
昌乐县官民开城迎接,称颂派兵援救的圣上云云。
朱高煦留意到,王斌奏报没有抓住贼首,一干贼人头目往临朐县逃走了。
太监念完了奏报,淇国公丘福急忙道:“临朐县以西是大山,叛贼必定会遁入山中。定国公追过去,之后怕没那么容易了,说不定还得吃亏。”
朱高煦当然明白丘福的意思,丘福想自己上,而且对王斌这号国公的本事、似乎还有点看不起。
丘福是从靖难之役后便封了国公,后来又一直站在朱高煦这边,资历当然比王斌老。
不过瞧用兵打仗的能耐,朱高煦在内心里并不觉得王斌比丘福差,只是口上不愿意轻易评论罢了。
王斌和丘福一样,都是亲王府护卫出身,以新君嫡系的从龙之功做到武臣顶峰。
他们的底子还是差了点,在战略上比不上瞿能盛庸平安这号人。
不过朱高煦很了解王斌,王斌在云南打土司、以及“伐罪之役”历场战役之中,表现都算不错;除了偶尔喜欢抗命,王斌主持局部战场没多大毛病,并且善用战术。
朱高煦故作轻松的神情,说道:“青州府的白莲教乱匪,不过是乌合之众。京营将士与之作战,赢面极大,打这种仗不用多虑。山东布政使司的问题,主要也并不在战场上。”
他接着用玩笑般的口气道:“王斌在前方刚打了胜仗,朕若一纸诏令把他换下来,他不得气出毛病?”
堂上的文武都陪笑起来。
朱高煦又道:“再调两个步兵千总队过去,归入王斌麾下,带上火炮等重武器,以便他在山中攻寨更容易。”
侯海等立刻附和。
说到这里,朱高煦便不想再谈论平叛战场的话题,实在没甚么好上心的。
他一边琢磨,一边又说道:“对那些参与造反的人,捉住了头目了、就押到京师去审讯正法;痴迷不悟的少数教众,用船送到奴儿干都司去砍伐木头。剩下的人,全部流放辽东,辽东不缺粮只缺人。”
侯海一面提笔记录,一面小心提醒道:“圣上,山东各府还有许多白莲教的乱党。”
朱高煦道:“青州府叛乱平定后,叫储埏等人先不要急。咱们等免粮税、免徭役、派赈济粮这些事有效果了,争取民心;各地生员乡老,把白莲教的歹事宣扬也需要时间。三俩年后,正邪黑白分明,咱们也慢慢摸清了各地白莲教头目的名单,到时再一网打尽,彻底解决山东布政使司乱局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,那时乱党何处遁逃?”
诸文武听罢纷纷拜服,高呼道:“圣上英明神武。”
当此之时,北平与九边的革新正在筹办,山东布政使司的事儿也没结束,但诸事都需要时间。
朱高煦没必要再继续留在北方,他随后便下令启程回京。
各朝最重视的地方通常在北方,事关王朝兴亡。不过朱高煦的目光,也常常看向南边,他一直坚信海洋才是这个时代的未来。